幼年時,我住在宜蘭鄉下。那是傳統三合院的宅邸。
鄰近也有三合院,住著從小看我長大的老公公、老婆婆。
我記得老公公很兇,大家都叫他福伯;
據說,他偶爾還會打老婆婆。
我不知道老婆婆叫什麼,我都叫他阿嬤。

比起老公公,我尤其對老婆婆印象深刻。
因為她會醃製特殊的菜圃,用自己養的土雞生的蛋,
煎出很好吃的菜圃蛋。我超愛吃的!

後來,我搬家。
因為課業的關係,只好等待每次節日,
我才與父母一起回老地方探望長輩。
我們會回順安老家的那厝三合院。
一起吃隔壁老婆婆煎的菜圃蛋。

很可口的菜圃蛋,那是一份藏有回憶的滋味。

千囍年,老婆婆在桂花飄香的季節過世。
從此以後,福伯的脾氣似乎沒了。
他開始對人不理不睬,以前至少還會罵人。
福伯一個人孤獨地住在大房子裡,
維持著一貫的日常生活。
只是,以前每天都會看見的雙人繁忙的景象;
提水、務農、摘菜、挑柴,全只剩福伯一人。

然而,我從沒看過他展現出難過的樣子。
我問大人,大人也都說沒看到過。
大家都結論說,老公公是鐵了心,
生前對老婆婆苛刻,死後當然不會特別想念。

不知怎麼地,我一直都記得老婆婆講話的語調,
她的微笑,和菜圃蛋的味道。

兩年後,我讀了大學,時間又更緊了。
當然,也就更少回去了。

一次春假回鄉掃墓,我看見福伯比之前更憔悴瘦弱。
他本來滿頭的白髮,如今牛山,眼神也比以往哀柔。
我問家裡人,長輩都笑著要我別被老先生老弱的外表騙了。
原來過了這麼久,他的脾氣還是古怪,對人依然不理睬,
以致於大家對他,仍然沒有好感。

據說有次社會局的人前來訪查,他雖沒像很久以前那樣兇人,
但也極度不配合,令人折騰了半天!

那次春假回去掃墓,放了幾天假。
掃完墓要回台北的前一天晚上,大約十一點多,
我一個人在蘇蘇沙沙作響的竹林裡散步。
台北可沒這種舒服的地方!

行經過圳溝的野橋,我發現田邊有個人影。
我走近一看,原來是福伯!
我湊上前,但並沒有想打招呼的意思,
我只是想看清楚他在幹麻。

不過,也許我動作太大,
他大概聽見我踩到竹葉的聲音,於是回過頭瞧了瞧。
我發現,他老邁的臉頰上,被月光曬出閃光。
那應該是淚痕吧,我想。

他看了我幾眼後,並沒有搭理我,低著頭就要離開。
由於便橋不寬,我稍稍後退讓他通過。
但就在他經過我身邊時,我聞到菜圃蛋的味道!
我訝異,福伯身上......怎麼會有老婆婆拿手菜的氣息?
福伯也許察覺我的驚訝,但他沒有兇我。
他只是微微笑,對我說:老婆婆在等他。
他用台語細聲說著:
「伊底等我、伊底等我。我欲隨她行,欲去找伊...」

我沒看過福伯這樣慈悲的樣子,一時語塞,
完全不知該接什麼話。
就這樣,我靜靜看著他往他家走去。
輕風吹著花香飄逸。我愣愣站著。
竹林抖擻。

他的矮小背影不知怎麼地,頓時看起來,
好像不再像從前那樣孤單。

我走到橋頭,再走回來,然後散步回家。
那時約略十二點半了。
走近院子時,我看到一群人圍繞在福伯家門外。
我叔叔第一個看見我,便跑來拉著我進屋。
邊走,叔叔告訴我,福伯過世了。
叔叔說,他是抱著老婆婆的相片過世的,其他大人正在處理。
叔叔吩咐我別太晚睡,因為隔天要早起回台北。
當然,我非常吃驚,立刻脫口把剛才遇到福伯的事告訴叔叔。
但叔叔不相信,他覺得我亂講,
他認為福伯平常是個早睡的人,沒道理半夜亂跑,
更何況現在他過世在自己房間。
叔叔說完,我也就沒多說了。

回台北三個多月,我媽偶然收到家鄉人捎來的信息,
其中有些消息關於福伯。
由於福伯沒有其他親人,所以相關的事情,
一向都由我們家的人處理。
吃晚餐前,我媽告訴我,她看了看信很欣慰,
醫生檢查後告訴大家,福伯是自然死亡;
以他85歲左右的年紀,算是走得很安順了。
至於老婆婆的照片作何處理,信上則沒多說。

我突然想起那夜遇到福伯的事情。
我趕緊一五一十跟我媽講,我媽很相信我!
而且,母子同心,她跟我一樣,
都認為老婆婆先走後的日子,
福伯其實是很辛苦很傷心的。
他的外表堅強,只是老一輩人的偽裝,
他其實是想念老婆婆的。
他曾經的兇,該是出於老人家不懂拿捏的關心。
他後來的冷漠,該是因為,
失去了武裝自己以保護心愛的人的必要了。
我跟我媽還結論出,也許是老婆婆瞭解福伯,也愛福伯,
於是才不忍心帶走福伯。
所以,才等到他85歲這年與他相會。
畢竟,說到老婆婆拿手的煎蛋,
福伯肯定比起我們任何人都更加熟悉那香味。

過世的人捨不得在世的人,於是以氣味相迎。
或許也同樣是在世的人捨不得過世的人,
所以深藏那份味道吧!

我和我媽閒聊完,就上桌吃晚餐了。
那是我媽烹煮的、我一向最珍愛的豐盛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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