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兩點整,準準的兩點整。外頭太陽熱情奔放。
我在丹堤點了熱拿鐵與蜂蜜鬆餅。
接了餐,轉身要走向角落略顯孤單的座位時,
一位先生搭住了我的肩膀。

「請問、請問,你是不是讀東光國中?」這位先生有些口吃。
「咦?呃,是、是耶!」手中潔淨發亮的餐盤,映出我的狐疑。
「你是不是當過、當過風紀?叫那個、那個、那個那個...」
他企圖擠出字句,我猜他是要拼出適當的我的名字。
於是,沒等他說完,我就直接告訴他了。

「對對對!對啦!就是、就是你!哈~好久不見啊!」
這老兄的樣子,看起來是大喜。
他衝動得拍了我的背。我手上的熱拿鐵差點剩下半杯。
我離開那個角落的位子,與他同坐到落地窗旁的四人桌。

這位老兄,說實在的,此時我還是一點印象都沒有!
他長得黑黑壯壯,胳臂上還有幾道燙傷疤。
方字臉、厚唇、淺淺酒窩、夾雜兩三根白髮的短平頭,
扣掉他穿厚底膠鞋的高度,身高大約180上下。
店裡的冷氣,好像解不了他的暑氣,
直看他猛冒汗,灰色的背心都濕透了。
這樣的大塊頭加上結實的肌肉,
讓我懷疑他的職業應該是搬運士或工頭之類。
但他身上卻沒有一絲煙味。

「你還記得那次幹部會議嗎?嗯,應該是國二吧。」
他邊想,邊緩緩說道。此時口吃稍稍紓緩了。
我仔細回想,慘了,好像有點印象,卻又飄邈無形。
他看我盯著咖啡認真思考,於是又繼續說下去。
這一說,幾乎把我國二的回憶都拉出來了!

他自我介紹,說他當時是某班的學藝股長,
會認識我全因為我和他在會議中爭執,
爭執著雞毛蒜皮的小事。
我慢慢有點輪廓了。印象中,依稀有那麼一次會議。
但我記得沒有爭吵啊?
我當時好像,只是說了什麼意見罷了?沒有吵呀?

我們又繼續聊下去。
他說他要向我道歉,卻一直聯絡不上我。
我喝了一口熱拿鐵,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道歉。
「我當時罵了你很、很、很難聽、的話。」他低頭說道。
「真的假的?有這回事嗎?」我滿臉疑惑。
「真的,實在很抱歉。」
「但後來沒事了吧?」
「不,其實,我還打了你。」
「啊?」我更驚訝了,口中咖啡差點噴出來。
「真的很對不起。」
「不好意思,我真的沒印象。你會不會認錯人哪?」
「不會的。我、我記得你,」他抬起頭,很堅持:
「只是、只是沒想到,會、會在台北遇到。」
我被弄糊塗了,怎麼這樣的事情我會記不住?
他指著我的臉,又接著說:「你的臉頰,有傷口啊。」
我摸了摸臉頰的疤。這不是痘痘留下的痕跡嗎?
然而摸著摸著,我越來越心慌,眉頭一皺,
天啊!我全想起來了。
國二的一切一切,都想起來了。

我一直以為,那段時間我總是專心讀書,
總是專注於份內的事情,平平順順,無罣無礙。
真沒想到,或說,竟然忘掉,我其實還經歷了這樣的事。
那次會議之後,所謂的霸凌陸陸續續找上門來,
我也透過關係找人「罩」。
幾個月內,我在校園中大吵小鬧不斷。
偶爾被他的人動兩下,又偶爾動他的人兩下。
直到升上國三。

天啊,這樣的事情,怎麼會,全都忘記了呢?

我瞪大眼睛:「原來我真的認識你!?」
我眼神定定望著眼前這傢伙,心中這麼驚訝著。
但我並不害怕他是來找碴的,
因為更讓我恐懼的是,我究竟還忘了什麼?

陽光透進窗戶,彷彿把冷掉的鬆餅再烤了一次。
但鬆餅依然是冷的。剩沒幾口的熱拿鐵也是。

我們的交談,在我恢復記憶之後,
陷入尷尬的氣氛之中。

他說他國中畢業後就沒讀書了,一直想對我報復。
本著這股恨、這股不甘心,他極力找機會動手。
不斷結識混混、黑道角頭,為的是多點報復的力量。
但可惜,他只是一芥沒背景的輟學生,
除了淪為有力人士的棋子,也別無他用了。
國中畢業後,我對他其實也有相當程度的憤恨,
但我卻選擇逃避面對,
一心認為過去了的事情就過去了。
這大概是我們共同擁有,卻截然不同的執念。

後來,他去當鎖店學徒。
只可惜景氣蕭條,維持不了多久就收了。
當時他窮到連抽菸都沒錢,因而也順勢戒了菸。
前年離開宜蘭去當兵,沒多久前才退伍。
現在留在台北找工作,希望覓得良機。
而我當然也向他分享了國中畢業後,
從高中到現在研究所的心得與歷程。
但我承認,面對一公尺多距離前的他,
我是避重就輕地敘述著自己的故事。
不過也不至於欺瞞就是了。

我們的話題,結束在三點整。準準三點整。
他說他要趕車去面試,
我也剛好要回實驗室趕論文。
然後我們走出咖啡廳,彼此微笑、揮手,
朝不同的方向遠走。
而且很有默契不開口詢問對方的聯絡方式。

我想,我們之於彼此,都不應該繼續存在了吧!

後來我請教了一位擔任精神科醫師的學長,
他說,也許是不安與壓力,讓我產生了選擇性失憶。

但令人唏噓的是,關鍵的兩個人如今相遇,
我尋回丟失了的過去,
他卻找不到當初放棄了的未來。
這杯午後的咖啡之緣,讓我感受到莫名的釋懷,
而他呢?
是否分解了多年的遺恨?
還是,見到我的選擇與現況,
對我的怨恨反而更加深沉了呢?

我不了解。

那天是春季裡頭難得的酷熱,
我其實只想躲在冷氣房,好好睡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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