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文字域

「如果我老了變成這樣，我會去自殺。」
幾天前，聽到一位精力充沛的男業務這般說。

當時電視播放著老人在車站失禁，不慎撇條在褲襠的畫面。
後續畫面又分析老人的種種不是：動作慢、有味道、多病。

我說，這傢伙還年輕，講這種話說實在一點意義都沒有。

我朋友是羅東聖母醫院護士，單位在老人之家。
以前她上大夜班常會call我去陪她聊天。
有次她大夜，我去找她。
我看到一位年紀、體態、心智等各方面，
都不像應該住進老人之家的老阿伯。
我不明白，這樣的老先生怎麼會甘心，
無所事事地待在一群神智近乎失常的老人群中？
我朋友說那老先生只有個老婆，丟了療護的費用就跑了。
她說老先生常會失禁，不太能控制下半身，
所以經常得拉下自尊，拜託護士協助撇條甩尿。

那老先生曾經跟我朋友說，說他年輕的時候很討厭老人，
因為慢、麻煩、有味道。這和普遍人討厭老人的原因一致。
但當時的他不但討厭而已，還更甚；
他乾脆不理會家中兩老，因為麻煩！
就自顧前途搬出去住，在外地工作。

偶爾，含辛扶養他長大的兩老去看他，他還會惡言相向！
這些都是眼前躺著睡去的那老人跟我朋友說的。

我朋友說，老人自白著很後悔。
因為他的遭遇不只是典型的子欲養而親不待，
更因為，他年輕時輕狂，認為人不用活太久，
要是變老、變醜、變得惹人嫌、惹人厭，他甘願不活這麼久。
「倒不如死了算了！」
這句話，幾乎成了他的戒疤，更像收不回的緊箍咒。



可是現在啊～他的生活比他曾經想像的還困厄。
他所討厭的每種老人特質，除了行動緩慢以外，
幾乎樣樣具備不缺。
我朋友說這老先生剛住進來情緒還會不穩，
但現在，我看著他睡在床上，平和的表情，
牆上貼著他照顧其他老人的紀錄照片，
真的很難想像他年輕時竟然是剛剛宣告罪行的那款人。

我朋友說，老人的改變是發生在一個下午。
他有天接到通知，說老婆跟人跑了，
還付了一大筆錢，希望把他留在老人之家。
他於是變得沉默，卻開始會注意到週遭的人事物，
也漸漸關心起他還能顧慮到的事情。

不知是否，要到萬丈深淵，人才懂得大徹大悟。

老先生向我朋友表示，以前信誓旦旦：老了不如去死！
現在變這樣卻渴望生命。真是諷刺。
老人說他如今想活下去是因為他想到，
曾經他抱怨的那些老人，在死前一定跟他當下一樣痛苦。
試想，全身都是自己不滿意的特徵，
巴不得換個身體卻沒有辦法。
如此痛苦之下，偏偏還要承受他們所關心的人、所愛的人，
或隱或現地給予埋怨與棄嫌。

「身體只是皮囊。」沒讀多少書的老先生跟我朋友講，
他曾經嫌棄那些又煩又臭的老傢伙，
其實，他年輕時的靈魂才是又老又臭的。

後來某夜，湊巧遇上這位老先生還沒就寢，我便與他聊天。
我發現他真的看開、看淡很多事情，
也明白自己所剩不多的生命，幾乎沒什麼好在意的了。

好多東西，年輕時是那麼在意，老了卻是這樣無所謂。

他沒有後代，沒有財富，沒有健康，沒有愛。
只剩醫療儀器與醫護人員對他有責任，
以及，他床頭種植著的每天看了都會開心的小盆栽。
那是一株象徵結尾的菊。

那次聊天，他還提到他在還債。
他說他正在努力奉還當初狠狠送給他父母的幼稚傷害：
情緒化批評、不知感恩與不理不睬。

這老人說他每天醒來，曬到陽光、看到床頭菊，都好興奮。
他的靈魂明明只剩下令人憐憫的部分，
卻格外地能因為陽光爬曬身體、因為菊的茁壯生長而感到開心。
某種層面而言，這算是不簡單的禪。

老的禪。

你會覺得自己老了如果變這樣不如去死嗎？
我不否認客觀事實：老人的確需要更費心的照料，
同時，衛生習慣也可能相對較差，疾病或許也較多。
但是，開玩笑，如果我只是撇個條在褲子裡、
只是被人嫌麻煩、只是動作慢了點，
就可以繼續享受生命的美好，繼續體驗每天早上醒來的陽光，
那我會甘之如飴啊！

因為再糟糕再糟糕，只要能活下去，就夠了。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