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島千平。這傢伙是我認識最不怕死的人。

 真島是我在網路上認識的朋友,大家都叫他阿平。有次因緣際會,我陪友人去日本參加商品設計研討會,地點在東京,離他住的目黑區不遠,於是就在他那邊住了兩天。十七樓高的兩個夜晚,讓我們漸漸從網路熟識到現實世界。

 真島的個性並不像一般堅毅、志氣的日本人。他在四國出生,出生時是早產,一度無法存活。五歲時因為父親的工作調度,舉家搬到舊金山,直到二十歲才回東京定居。他回國後擔任營造業的經理。不過日本景氣似乎不妙,他的工作繁重卻少有成就感。
 他說著流利的日文與英文,有著一頭黑捲的短髮。我與他同年,但他總有股難以言喻的疏離感,無法接近。他身高大約一百七,體格偏瘦。眼神時常渙散,很憂鬱。

 第一次被他的「不怕死」嚇到,是在他來台灣考察的時候。那年夏秋交會之際,台北因為颱風淹水,捷運站封閉。他來得不是時候,苦難的氣候讓他失去外國人來台灣總愛體會一下的逛夜市、吃小吃的樂趣。
 某日午后,陽光曬得路樹慵懶,風中有濃濃的潮濕霉味。我們經過一座封閉的捷運站,決定休息一下,就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吃著便利商店的麵包。
 吃著,他突然起身,告訴我說他覺得很痛苦,不想再這樣下去。我對未來也感到茫然,所以也就沒多回應。他於是跑向淹滿水的捷運站,撲通一聲跳下去!他當時還穿著全套的Gucci西裝呢!我嚇到,趕緊丟了手上麵包衝上前。但眼前所見,只有灰黃污水的漣漪,一波一波震盪著。水面上還浮著麵包的塑膠包裝。

 我呆了半晌,難以置信自己竟然手足無措。當我鎮靜下來,打算跑向馬路找路人求救時,他從水中探出頭!但那已經是三分鐘以後了。
 「I can't STOP my fucking life...」他說,「Fuck!」。說完,便游上被髒水薄薄淹過的捷運階梯。那次之後,我對他的印象完全改觀,不再是那張斯文哀傷的面孔,反而比較像個不動聲色的暴君;我無法預測他的危險性。
 
 當天晚上,我們梳洗完之後,轉往林森北路的小酒吧喝兩杯。當然我對下午的事也沒多提。我們吃著小菜,我意思意思小酌一杯馬丁尼,但他卻喝下十六瓶的伏特加。十六瓶透明冰涼的純伏特加。我猜他血液中的酒精濃度,應該超過危險標準了吧!說不定,吸血鬼喝了他的血也會醉上幾天,甚至抽根菸都會滿腔烈火。但他仍笑臉盈盈,與我談笑風生。我擔憂他的狀況,他卻滿不在乎。這是我第二次被他的不怕死嚇到。那夜,他的眼神依舊空洞,我可以看得很深很深,卻什麼都看不到。

 我們走出小酒店,我有些微醉意;我很不能喝酒。而他,他仍滔滔談論著他們建設公司在東京要蓋六十層樓豪宅的計畫。走沒多久,路上朝我們閃燈、鳴喇叭的計程車不下十輛,但我們還是繼續漫走,像是沒有目的地似的。嚴格來說,真島必須回去他住的旅館,在台北火車站附近,而我必須回到大學宿舍。不過我們依然漫遊著,無論軀體或心靈。
 經過不知名的公園時,他扶我坐到沾有潮水濕氣的長椅上。他不吭聲,我也靜靜望著午夜時分還在中山北路呼嘯奔馳的車輛。我偷偷看了阿平,我知道他沒醉,但他的眼神仍然不變地渙散,彷彿是死的。忽然間,他做了讓我又驚嚇一跳的舉動,他衝向中山北路;衝到一輛載運貨物的深藍色卡車前方,坦然舒緩地面向卡車張開手。磅!轟然一響,連帶煞車聲不絕於耳。我幾乎看不見輪下滾動的影子。酒精在一瞬間揮發殆盡,我定定望著馬路,卡車不知是刻意逃逸還是沒有發覺撞了人,在煞車之後就又加速駛去。我站起來,霎時焦距內有個黑色的影子也站了起來。他緩緩趴起,站在車輪輾過的痕跡之中。真島千平!他看了我笑了笑,搖搖頭,拍拍身上的灰塵朝我走來。我完全不知道我是醒著還是醉了?

 真島沒多久就回東京了。
 今年春天,日本因為氣候異常,櫻花亂開。真島千平寄了一張押有櫻花的賀春卡給我。他稱這朵花為「亂櫻」。真是感動。他說他辭去了營造業的經理,打算去歐洲旅行,尋找歸宿,如果找不到適合停止的地點,他會再來台灣看我。
 自從去年他從目黑區的十七樓陽台跳下摔斷手肘之後,就幾乎沒有上網了。我從網路的討論區看到些訊息,說那是他第二十八次跳樓。不過真實性我很懷疑。
 由於他離開了網路,因此我與他的連繫,如今只剩下他從不固定住址寄來的信件或賀卡。暖暖的五月,我在台北努力活下去,而他現在應該在歐洲某處,找尋出口。對我而言,他的生命著實令我驚訝不已。大概是因為我本身是讀科學的,卻對這些現象一點解釋、一點理解都沒有。

 真島千平,的確是個不怕死的怪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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