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屈薛斯」跟我的關係很特別。以傳統的定義,我們算不上朋友,甚至連認識都有點牽強。
 詭譎的世紀交替之間,我們是在春季某個午後產生交集。當時我正躺在庭院擺放的長椅上,聽著隨身碟傳來的流行歌曲,望著綠油油的農田與湛藍晴好的天空。
 悠閒的氛圍裡頭,突然我的手機在口袋震動起來。我伸手掏出手機。某人打了我的手機。他說他叫做「艾屈薛斯」,但我不確定他的本名。我問他要找誰,他說要找人聊天;隨便誰都可以。他是個怪人,特別是用這種彷彿來自地中海周圍國度的名字來介紹自己這點,最怪。
 從他的聲音,我很難聽出是男生還是女生。他有著輕柔的嗓音,但卻並不尖銳,我不清楚,他或許是個女性化的男生,也可能是個男性化的女生。他講話的語調很適切,讓我聽得很親切。某種程度上來看,也許是他講話的方式,跟我有點像。
 我天生反骨又好奇。他要聊,那我就聊。那天下午,我在蘭陽平原某棟民宅的庭院中,與一位素未蒙面的人聊了此生至今的許多想法與經驗;當然,他也傾吐了不少故事。這樣的偶然,讓我發自心中感到刺激好玩,因此許多秘密、很多執念,甚至反社會、反道德的真心話,也都宣洩了一通!由於艾屈薛斯講話的語氣與我類似,聽起來也是暢談不遮掩,這點最讓人舒服。然而,我說的全是實話,但不知道艾屈薛斯對我說的內容,真實度有多少了。

 那次意外的交會以後,我們就經常通電話。但都是他打給我,因為他的號碼隱藏,我無法回撥。他從不傳簡訊。總之,他的人生與我的人生,竟開始了莫名奇妙的連結。像誇張的戲劇一樣。

 幾次心聲的吐納之後,很多事情會漸漸改變,有正面、有負面,這效應是出乎我預期。我想艾屈薛斯也可能這樣認為。
 我們有默契;我們不會糾正、建議、詆毀對方所提出的任何故事。我們聽、我們說,我們等於是無價交換彼此的人生紀錄。這過程更使我發現,我們倆的生命經驗,居然有無數地方緊密相似,甚至在某個時刻同時存在於某個地點。所以,我也許親眼看過艾屈薛斯,但那聽起來猶如形而上的命題。這關係是空泛的。

 在月夜裡,他會憂鬱。在秋季傍晚,他會憂鬱。在沁涼的山頭或草原上緬懷過去,他也會憂鬱。他是憂鬱的。我也是。
 但在人群中沉潛,他是快樂的。在夏夜,他快樂。在忙碌的時候,他也是快樂的。他是快樂的,而我也是。
 我們兩個像是錯置的連結,感謝老天給予一次巧合,讓我在繁花飄飄的春天能接到艾屈薛斯的這通電話。我們抽離了彼此般,再重新進入對方。

 這樣的關係,持續到初夏,淹沒在一連串的豪大雨裡頭。

 那天傍晚,雨下得很大。我在洗完澡後開了一罐冰涼的可樂,打算藉此向悶熱的客廳示威。當我一坐到深色的皮質沙發上時,放在沙發柔軟坐墊上的手機忽然響起。艾屈薛斯大約兩到三天打一通,每次打來的時間點也差不多,因此當我接起電話時,已意識到是他打的,接著動作一切順其自然,就跟往常一樣。空氣中有股悶濕的氣息。
 然而這次,艾屈薛斯卻沒那麼多話了。他在電話不知名的彼端,氣聲哽咽。陽台外的雨聲已因聽覺疲乏而被忽略。我看著陽台外的街燈順著馬路流向遠方,看似降冪排開,沉入雨中。桌上的可樂一圈一圈地排擠著氣泡。雨下很大。

 艾屈薛斯說他想不通活著的意義。我想,這可是個很嚴重的問題,因為這個問題沒有答案。但我們不會給予建議、提供推測,因此我沒打破這默契,只是盡可能仔細聆聽。他講了許多內心的掙扎、憤怒、無奈,與感謝。他要我聽著他的死亡。即使如此,我依舊沒有打破默契,只順著艾屈薛斯的意,專注聆聽。

 直到艾屈薛斯說了最後一句話:「謝謝。還給你。」之後他便掛掉電話。

 我沒聽懂。
 這是我第一次沒聽懂他的話。他抱怨的內容,哭訴的事件,我都能理解。我們的交談始終沒有障礙,直到這天傍晚、直到最後他掛上電話。我格外好奇地想問,但卻無法回撥,只好作罷。我心想,就等他過兩天心血來潮打給我時再問了。

 後來,夏至也過去了。夏至那天傍晚七點半,白晝很明顯依依不捨,黑夜也慣性遲到。
 從那天艾屈薛斯說完最後一句話後,我竟然慢慢開始忘卻他的來電、忘卻彼此依賴的制約行為;儘管我當時還信誓旦旦,說要記得等他回電問他個清楚。
 現在,我偶爾會想起艾屈薛斯,竟都是因為自己無聊發呆,看著手機時才會注意。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也許是雨。那天大雨停了以後,他加諸於我的習慣,離奇地也被大雨沖刷乾淨了。

 昨天,收到電信公司寄來的通話紀錄,突然有種落寞的情緒襲來。
 我跟艾屈薛斯從未算是認識,但卻能體會彼此的苦,如今他就這樣消失了。這種經驗,真的很難釋懷也很難再現,我大概會一輩子記得。
 我想,他說他還給我的東西,我收到了。

 再見,艾屈薛斯。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hotlatt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