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到榕樹,我就想到我家鄉下附近的一栽老榕。

小時候經常去宜蘭順安的某間廟玩;在梅花湖附近。
那間廟坐落在山腳下,廟旁的洗手間還直接連接山壁,
山壁上還滲有山泉水,挺不賴!
廟的正門口有個小廣場,廣場前方有小溪流。
廣場中間有顆大榕樹,不偏不倚,剛好遮住廟的正門。

以前,有里長說要砍掉,
因為當時沒有現在那麼先進的移植轉種技術,
後來廟公跟居民都極力反對;他們覺得那顆大榕樹,
老了、沉了,鬚根都快碰到地面了,
不知是幾十年前或百來年前就生長在廟前的,
肯定是非常特殊,非常有靈性的,不該這樣剉掉。
那時是個純樸的年代,
而且又是在宜蘭順安這樣淳樸的地方,
居民比較大過里長啊!
於是也就這樣,繼續讓這老樹守候廟宇了。

當然...
故事不會只到這裡就說完了。

我小時候,常去廟前廣場的溪流,抓魚抓蝦。
抓累了、無聊了,就去樹下乘涼。
尤其夏天,超舒服的!

順安的老榕樹,雖然沒有像澎湖跨海大橋旁,
那間著名寺廟的遮天樹海,但也不惶多讓了!
至少,可以蓋掉大部分廣場沒問題,
還一直連接到廟頂的飛簷與我童年的天空。

偶爾傍晚,會有個老先生出現在榕樹附近。
他留著長長的鬍鬚,鬍鬚透著白絲,
平實無華,總是穿著灰白輕衫。
他會說很多故事,但我一個也記不得了。
反正,都是老一輩那種孝順啊、感化啊,之類的,
不然就是他年輕時風流快活的豐功偉業。

他說故事時,會對著我的方向,
我總是以為他很有誠意地看著我,
但我到很大了才知道,原來他的眼睛看不見啊!
我想,他大概是聽我的聲音來決定方向吧!

每次,我與他在榕樹下乘涼,他都只是一直講一直講。
他不太管我有沒有回應,大概是老人家想講話而已吧!

有時候他不說話,但會在榕樹下跳跳動動,
延展身體,擺動雙手,那樣貌好像要撈抱什麼的。
小時候的我還覺得那是什麼養身武功咧!甚至想偷學!
小朋友想像力都很豐富。
每回風起的時候,他會更激動地跳著,我從廣場的溪邊就看得到。
也因此,在我心中總有幅和煦舒適的畫面:
蘭陽平原襲來的溫柔微風爬上樹梢,失明的老人家,運動自在。

那裏是個陰涼舒適的地方,所謂地靈人傑。
我每次在榕樹下聽完故事,背後都會濕濕的。
約是山間的露水淌上了榕樹鬚根吧!
真是個很適合夏天遊玩的憩所。

後來,我上了高中,沒有太多時間去那間廟玩耍,
只有偶爾年節拜拜的時候才會經過。
我家裡人一直不知道我都跑去那邊玩,
他們只知道我去抓蝦抓魚。

有次過年,我們全家與我阿姨們一起去山上的天公廟祭拜。
回程經過那間小廟的時候,我馬上就跟我父母和阿姨講我以前的事情。
我也提到那位老先生,包括他在樹下跳動以及說很多故事給我聽的事情。

山野間空氣很清新,山路無限蜿蜒。

我媽是道地的宜蘭人,她聽我說完後很驚訝!
原來她知道這位老先生;順安真的好小!
她說,那位老先生以前是「田管」,
簡言之,就是一種管理田邊小徑怎麼安排的人;
處理渠道啊、圳溝啊、合理分配之類的事物。
我媽說,在她幼年時代,當田管很富有,
通常是有錢人家僱請或者本身就是地主。
那時候,這位先生就是類似被僱請的角色。

可惜後來啊,羅東的林業跟土地產業衰微,
很多田地的主人都不再請人,而是自己下田處理,或是賣掉土地。
他的雇主請不了他,他沒了工作,又沒有其他專長,一下子就沒有生活依靠。
那時候他有個小女兒,他帶著女兒去天公廟求助,
在住持們的安排下,他去了山下的這間廟當廟公。
我媽一邊說著,我一邊想到老先生長長的鬍鬚,
以及那充滿風霜歲月的蒼老軀體。

車子在山路上搖搖晃晃。

我聽完,默默思考著,回想國小國中時看到的老先生身影。
但此時,我媽卻接著說,這老先生好像幾十年前就過世了!
我心頭一驚!天啊!怎麼會?幾十年前?那我應該不會遇到他了呀?
啊,該不會,我看到的是...

我正在驚訝著,然後我阿姨立刻就說:
「亂講!人家還活得好好的!現在大概有80歲了!」
頓時我才鬆了一口氣。原來是我媽記錯。

可是我阿姨跟我媽卻都記得,的確有什麼人過世了。

我阿姨想了想,才想到,原來是他女兒自殺了!
我阿姨說,老先生以前很開朗,在廟裡的生活適切,
隨遇而安的態度讓大家都很喜歡他。
他平時處理完工作,都會說故事給他女兒聽。
後來,他女兒國小畢業就去工作,平時也很乖巧,
偶爾還會幫忙廟裡的事情。
但不知道什麼原因,某天夜裡,他女兒竟然自殺了。
就在這棵大榕樹上。

原因至今都沒人知道...

我打了個冷顫,我父母都不說話。
他女兒大概跟我阿姨或我媽同年吧,我想。
綠茵揮灑了整條彎曲搖晃的山路。

我阿姨又說,他前些日子,還聽到現任廟公講,說老先生很早以前就瞎了;
還傳說就是那天晚上,發現他女兒上吊在榕樹上時,哭到失明的。
真令人鼻酸。

他當時伸著手,不斷地跳,硬是要把他女兒扯下來,樹枝都斷了好多根。
可是,當他終於抱下他女兒時,他女兒早已氣絕多時。
就這樣,這位先生從此消沉,失去心志。
他沒事就呆坐在樹下,沉迷於從前,自言自語,以為自己還在講故事給他女兒聽。

我阿姨說,現任廟公還告訴她,偶爾還會看到老先生跳著跳著要抱他女兒。
我阿姨講到這裡,笑了笑,直說鄉下人比較迷信。
她說,老先生根本看不到,自言自語是有可能,但怎麼可能還跳來跳去,太扯了。

她邊說邊輕笑。
車子經過最後一個下坡,行出山路。

我心中糾結緊張,腦中不斷想著一段一段片面的畫面:

榕樹的鬚根在微風中飄送,晃啊晃...
老先生在榕樹下講出的話語,也晃呀晃......
我坐在榕樹下,身後垂降著女孩枯瘦的雙腳,滴著屍水,沾在我的背後...
晃呀、晃呀、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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