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文字域

　一位不是很熟的朋友，前幾個月中了頭獎。我知道這機率很小，但他包了紅包給我，我還真不得不相信。

　本來這應該是很值得高興的事情，畢竟一般人的人生，多少可以因為從天而降的幾億元而稍有不同吧！但是，對他來說卻好像不是這麼一回事。
　我先澄清，我沒有收那個紅包；因為我實在覺得自己收不起（好吧，如果很缺錢倒是有可能收啦我承認）。我跟他是從小認識的，但也僅止於認識。老實說，我對他還真沒太多情誼，至少在我心中並不算是好朋友。然而，他卻從小就當我是他的好朋友，不但尊敬我，也很羨慕我。他各方面都非常信任我，至少，會跟我講中了頭獎，這應該非常信任了吧！

　他的家庭非常奇怪，我不是很清楚實際狀況，只知道他經常「換爸爸」。我都搞不清楚，國小運動會來參加的人究竟是他的誰。而他母親則在他很小時就過世的樣子（國小老師說的）。在學校，他是被欺侮、被排擠的一群弱勢之一，功課也不好，老師也不愛。瘦弱矮小的他，一切的一切，似乎早就被這個體制放棄。
　更糟的是，他自己也不想掙扎。一副是死是活好像都無所謂的樣子。

　後來，我跟他，國小畢業就沒聯絡。直到我上了大學，他才又從古老的通訊錄聯絡上我。他還是一樣，認定我是他最好的好朋友。這真令我愧疚。

　幾天前他剛好來到台北，我們就約了吃飯，在燈紅酒綠的忠孝東路四段。他還是一樣矮小瘦弱，彷彿國小畢業就沒長高了一樣。他在運輸公司當物流士，對於微薄的薪水他很滿足。「反正我找不到其他工作了。」這是他自己的解釋，帶點揶揄命運的味道。
　那天他給我一包紅包，厚厚的牛皮紙袋，他說，裡頭是10萬塊新台幣。他說他很感謝我以前教他功課，陪他聊天。但說實在，我根本已經不記得了。
　他畢業後，上了國中卻沒讀完，後來去當學徒，結果做不好被趕走。無所事事，於是拿出一點積蓄，被拉去做生意，結果被騙去當人頭，最後賠錢了事。
　他說，這麼多年來的打滾，只有我是他的好朋友！他一直提國小的歲月；一段我已忘懷而他卻視為輝煌的日子。我這樣的人，竟然被他當成好朋友。當下，我一點感動都沒有啊，完全沒有。我只覺得好悲哀啊！這麼些年來，我眼前這個人，竟然沒有其他更值得他感謝的人了。他怎麼能這麼無所謂自己的生命。
　我心中反覆思忖，只有一個結論：「這個人好孤獨啊！」

　我並不是得了便宜還賣乖，我對他記得我這件事，也是驚喜。不過我真的不值他這10萬塊。我收不起；太慚愧了。

　他說，從樂透彩開賣以來，他每天都買一樣的號碼。終於有天中獎！一切卻像做夢一樣不真實。不過最讓他難以置信的是，他本來以為生活會不一樣，但卻沒有。那陣子一直下雨，中獎後、領錢後，雨也沒有停。廢話，不過我大概知道他要表達什麼。
　他沒有辭去物流的工作，因為不保險，而且他也已經安於現狀了。他發現，中了頭獎，除了帳戶多了很多位數，也沒其他「好事」發生。他中獎的事情被他爸知道（不知道那個爸爸），他爸從來沒有對他關心，如今卻也開始要認他、要照顧他。還有號稱他嬸嬸的人，從南部上來說要借錢。從沒聽過的阿姨，也來問他要不要認識什麼女生，她可以介紹、安排。以及他曾經的同學（這真的太扯，到底怎麼知道的？），說想找他投資！
　當然，他一概拒絕。他不想改變目前的生活，除了搬回家跟他「現在的爸爸」一起住以外。

　那頓飯是在一間高級日本料理店吃的。我讓他請我這頓飯。如果要感謝我，這樣就可以了。這已足以讓我愧疚到消化完了。
　如今他還是照常工作。雖然他不懂投資，沒有照銀行的投資顧問安排，也沒有接受建議，挑選專門理財經理來處理，不過，只是定存的銀行利息和他的物流薪資就夠他目前的生活了。他別無所求。

　他沒有朋友。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像《機率遊戲》這本書裡的湯馬仕一樣，在遺囑中吩咐，死後將財產交給我建立基金會；不過有他爸在，我看是不可能。但我只希望他能好好過生活，不論有沒有因為中了頭彩，都要好好活著。
　各種打擊、卑微、低劣、恥辱，對他都是家常便飯了。命運給他的悲哀已經夠多了。如今生命才走四分之一，還有轉圜的餘地。如果真當我是好朋友，希望他聽我最後一次吧！
　命運給了他難得的機會，表示上蒼並沒有完全地放棄他的人生。
　但願，他能走出來。



　那10萬塊，留到哪天他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活著時－－終於他不再孤獨時，再給我好了。

（獻給　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