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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平第一次住院,是因為蜂窩性組織炎。那時必須靠抗生素控制,因此向學校請了長假,住進宜蘭的博愛醫院病房。貞白而忙碌的制服,潔淨的器具及設備,整體印象還不錯。
 我住的是兩人房,另一位房客是個年邁的老伯。老伯說他是「作田」的,有天抱怨脖子很痛,他兒子與媳婦就硬壓著他來醫院,結果就住進來了。他強調,自己跟牛一樣健壯,都怪兒子杞人憂天。隨後拍拍頸上嚴肅的傷口,一臉無所謂。
 我笑著答腔,仔細端詳他的病床紀錄,原來跟我一樣是蜂窩性組織炎呀!只是我患於腳踝,而他則在頸部右側,靠近淋巴結的地方。
 幾天來的相處頗為愉快,但他家人幾乎沒有出現。褪去稍嫌客套的面具,兩個世代,迥異生活中的瑣碎片段、雜七雜八,全成了我們口中相互嚼食的話題。
 某天醫師巡完房、換完藥,老先生突然問我怕不怕開刀。說真的,沒開過刀,即使是個二十歲的大男生,還是會害怕!老先生告訴我,他小時候跟牛打過架,被踢斷了腿、踹破了肚皮,眼淚都沒掉一滴。他抱怨我們這世代,養尊處優,一點小痛都受不來。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當時病房裡的陽光,悄悄將病房曬成時光隧道,老伯在隧道裡緩緩撿拾他的年少。
 抗生素打了一周,傷口組織竟反而壞死。由於敗血症近在眼前,醫師決定提前開刀避免惡化。當天晚上,我提心吊膽、輾轉難眠,整片黑夜被我翻來覆去,弄得跟棉被一樣皺。
 第二天早晨,老伯肯定猜到我失眠,便開始滔滔不絕。「開刀沒啥啦!少年仔,卡勇點哪!不怕開刀才會健康。」老伯正氣凜然、握拳揮手,一臉慷慨赴義的模樣。未料,聽完一小時多紮實的「訓示」,我竟漸漸放鬆,肌肉不再緊繃。這勇氣,是老伯給的!
 那天下午,我脫去所有衣物換上薄薄的綠色手術衣,躺在硬冷的床上被送往手術房,感覺跟鋪上荷葉的豬肉沒兩樣。病院走廊寒意十足,只有老伯說的那些話給我溫暖。
 兩個小時過去,時間好似無意識地蒸發了。
 回到病房,老伯笑嘻嘻稱讚我,我反而羞赧起來。幾天後,我辦理出院,並應諾要回來看他。他爽朗大笑。
 出院後一周,我帶著水果去看他。搭電梯、繞過迴廊、典閱幾盞白衣天使的甜美微笑,最後到達陪我一整個月的病房。然而,床上卻躺著一爿空闊。我驚喜,以為老伯康復了,但在詢問護士後才發現,原來老先生的出院,是永遠的離開人間。原來,我出院後,老先生病情也惡化,他的免疫系統無法遏止金黃色葡萄球菌的跋扈,開刀前便過世了。老伯給過我勇氣,所以我相信他更加勇敢。至今,已經兩年了,但他信心滿滿的表情與話語,仍深深刻在我的大腦皮層。。
(收錄於蘋果日報 副刊人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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