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文字域

我記得，我表弟7歲的時候很怕鬼。
他就是那種，一天到晚說有鬼有鬼的小孩；
不敢一個人睡覺、不敢在關燈陰暗的房間，
不敢呆在角落、不敢單獨走夜路，
大家都覺得，他無非是想找個人依賴罷了！
小孩子怯弱膽小、愛偷懶的常見藉口嘛！

有一次過年，年初二，我阿姨回娘家。
隔壁的鄰居，一位八十來歲的老爺爺，也來串門子。
那天大家玩得很晚，我也陪表弟打了一整個晚上的超任。
約莫凌晨時分，鄰居老爺爺要回去了，大人們泡完茶聊完天，
紛紛也勾肩撘配地，相互拜年寒喧著。
此時，表弟想要去上廁所，可是大概是客人太多，
最近的兩間廁所都剛好有人正在使用。
小弟尿急，決定到後庭的洗手間。
而我們祖厝有點大，他必須走過一條較暗的長廊，
才能到後面的洗手間。
結果，想當然爾，他怕有鬼，就叫我陪他去。
雖然我覺得他這樣依賴的性格很糟糕，
但是面對小朋友啊，有時候也不能怎樣。
橫豎說了他也不懂，我只好認命陪他去。

經過長廊，客廳寒暄的聲音漸弱。
大人們大概都出了院子去了。
沒想到，才繞過大廳轉入長廊，赫！
一個黑影冷不防就映入眼簾！
我跟表弟都嚇了一跳！大聲叫了出來！
表弟撇過頭，還直嚷著：「有鬼啊！有鬼啊！」
當我們還陷入慌亂中，未能搞清楚狀況，
那個身影已然轉身向我們走來！
我和表弟不知所措，呆愣愣地嚇傻了。
結果那身影一到光線較明亮的地方，哎呀！
原來是那位鄰居老爺爺啦！
他年邁的笑容透在細微的光線中，立體感十足。

因為喝完茶，大家都去上廁所，
老爺爺不想在聽堂與廚房跟別人擠，於是自己跑來後庭。

我嚇出一身冷汗。即使已經意識過來，但還是心跳快速。
表弟則仍驚魂未定，兩眼直瞪；看來還沉浸在有鬼的世界。

老爺爺親切地陪我們去洗手間。
理所當然，我們讓老爺爺先使用。
我於是站在廁所外跟表弟聊天。
表弟蒼白驚恐的表情，在後廳的微弱燈光下清楚鮮明。

我跟他解釋，世界上沒有鬼，
而且剛剛那陣驚嚇，也證明了不過是老爺爺啊！
然而他依舊不發一語，望著失焦的前方。
我不斷安撫他，開始講些電動的東西，
企圖用電動遊戲帶開他的思緒。

沒多久，廁所傳來沖水與洗手聲。老爺爺出了門。
他對我們笑了笑，笑我們沒膽。
但老爺爺笑沒多久，很快也就凝住了表情，
並顯出一臉惶恐。
看來他好像有點在意我們剛才誇張的驚嚇舉動。

這也不無道理，老一輩的人啊，
在宗教民俗意識強烈的時代背景長大，總是敬神懼鬼。
他清了清嗓，拍拍表弟的肩，
語氣充滿蒼勁問我表弟：「啊剛剛是看到什麼啦，嚇成這樣？」
我一方面怕表弟大過年的亂講話不吉利，另一方面，
是怕老爺爺年歲已高；我想，一位耄耋之齡又在意鬼怪的老人，
若聽到人家說：「因為我看到你後面，有鬼！」恐怕也危險！
要是老爺爺心臟不堪負荷該怎麼辦！
於是，我推了表弟一把，示意著他快去上廁所。
結果表弟卻不讓我推，堅定面對老爺爺而站著。
他接著冷冷對老爺爺說：

「你啦！你幹嘛躲在黑黑的裡面啦！嚇到我了啦！」

表弟講完，哼了一聲，就進去洗手間了。
我聽完，鬆了一口氣，歪著嘴輕笑。
老爺爺也暢快笑了出來。
真是個瞬間，他剛剛擔憂的愁容，一下子就煙消雲散。
「哈哈哈，對不起、對不起。」
老爺爺趕緊掏了掏口袋，
多塞了兩個預備隨時給晚輩的紅包到我手中。
「給你和弟弟，壓壓驚啊！」老爺爺說完就走了。
表弟還在上廁所，而我竊喜。
我就知道，世界上沒有鬼啦！
我滿意地微微笑。

呵，再平凡不過的夜晚了，
卻沒想到我竟有股化險為夷的感覺。
當時覺得，這真是奇妙的經驗。
可惜隔年，我阿姨一家就移民去美國了。
接著的幾年，都沒機會再遇到小表弟了。
幾年後的現在，小時候總用怕鬼當藉口的表弟，
應該也快要成年了，不知道在美國是否還用這招耍賴。

去年夏天，他因為參加科學展覽回台灣，
阿姨也順道拜訪了我們，我們因此又見了面。
這時的他，經過美國的洗禮，果然變成痞痞欠揍的ABC模樣。
我們聊了這幾年的梗概，也聊到小時後的很多有趣的事情。
我忽然想到我們被老爺爺嚇到的那件事。
我坦白跟他說，我當時超怕他亂講話，
還緊張了一下，巴不得他快點去上廁所，不要多說什麼。
我笑著問他，是不是從那夜開始，終於認清：
只有人嚇人，沒有鬼嚇人這種事？

他想了一下，摸摸清澀的臉龐，
而後挑了挑眉，露出無所謂的樣子，
緩緩說出，他那晚嚴格算是某種程度的善解人意，
不過不是為我；他其實並不知道我怎麼想，
他那時只有個很簡單的想法：


「當時，我若是老實說出我看見老爺爺背後有什麼，
老爺爺一定嚇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