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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陽西沉,刻意地撞倒盛著葡萄酒的高腳杯。酒色把鵝黃絲絨醉成了整片紫,摔破的玻璃碎了滿天,閃爍。
 落地窗篩過這城市裡的一切。任何聲音、溫度、雜亂飄浮著的一些什麼,全都禁止通行,只有霓虹與期待,得以允許進入。
 畫面,靜靜地,躺在眼裡。
 二十八歲的薇羽在六十公尺高的辦公室裡,看著窗外夜景,獨自收拾桌上的文件。因為採訪不順,她反覆整理文稿,弄了將近五小時,以至於成了最後一位下班的記者。空蕩蕩的大房間,一位一百六十公分高的女孩,看來比想像中嬌小虛弱。
 收完文件,薇羽將NIKE背包自右肩斜下背掛,背帶劃過她的胸部,直達腰際。走起路來,背包與臀部的Levi’s布料摩擦,雌雌囃囃發出響聲。
 輕輕關了燈,她低著頭走出辦公室,表情漠然。步入迴廊,她感到涼意乍現,便以右手將襯衫胸前鈕扣向上多扣一格,然而內衣還是若隱若現。她從不刻意挑戰傳統道德,但也毫不做作,是個隨性不羈的女孩。
 出了大樓,她向捷運站走去。捷運的建築樣貌、色調,與周圍布爾喬亞的市集很不協調;像是要強調著什麼前衛感,卻不得已啞然。走著,她左手很習慣地從背包中一撈,拿出手機,撥電話。
 「下班啦?」電話裡是個年輕男子的聲音。
 「要不要來接我?」
 「嗯,妳在哪?」
 「我要去搭捷運,往南。」
 「好。」
 掛掉電話,薇羽提起笑臉,進入捷運站。這時候的捷運站,萬頭攢動。形形色色的表情,車水馬龍交錯,形成了最豐富也最空虛的弔詭。她跟著人潮前進,搭電扶梯、下月台、排隊、上車、下車;乍看之下,所有方向似乎都是別人的責任,與她無關。
 在捷運站內的洗手間補個妝,她把辦公室的漠然表情收在一只口紅裡,取而代之是一張精神奕奕的臉龐。
 洗手間的刺鼻藥水味很重,薇羽快步走出。
 二號出口,一向記得薇羽的影子,尤其她離去的瞬間。背著出口,薇羽靠在人行道旁某盞街燈下。她抬頭看著,想著:街燈明滅之間,會不會有回憶?
 一角銀色,從她的餘光進入視線。慢慢接近,因而慢慢擴大。
 「妳挺開心的嘛!」放下敞篷的audi TT,裡頭坐著一個年輕男人;短髮,斯文。
 「我沒說哪個站,你怎麼知道?」薇羽笑著問。
 「我太了解妳了。」男人邊說,邊開車門。
 上車以後,薇羽扯弄背帶,把背包向前拉,然後像抱著玩偶一樣把背包抱在胸前。男人則是點了菸,用他迷人的嘴唇輕輕叼著。
 「安全帶。」男人用溫柔的語氣說著。
 「不要!」薇羽撇過頭。
 男人先是一陣靜默,接著緩緩吐出一句:「我明天要走了。」
 「去哪?」薇羽回過臉,瞪大了眼,望著男人。
 「反正…就要走了。短時間不回台灣了。」說完,男人呼了口菸。那煙氣飄散的樣子,跟他說的話一樣,都不怎麼有真實感。
 薇羽沒講話。夜色也漠然。
 騷包的小車緩行過夜市,雜沓的聲響不絕於耳,男人微笑閱讀夜市裡的每個陌生旅人的情緒。薇羽無心欣賞,兩眼發直。只聽得到心中有著什麼在不安徘徊的跫音。
 沿著羅斯福路向南,兩人終於來到位於城市底端的新店公園。停好車,男人收起敞篷,拔出鑰匙,左腳帶點瀟灑地踏出車體。這時,一個轉身,他看到薇羽還在發呆。
 「羽,到了。」
 「喔。」薇羽回過神,一臉不耐。
 兩人走過小路口,一前一後,緩步在短短的人行道上。莫不吭聲,又經過幾家老舊攤販,昏黃的燈光映在男人臉頰,隨著兩人的腳步一同走上了吊橋。吊橋在燈光中搖晃,讓人不清楚是流淌的時光正輕微碰撞,還是情侶間不捨的牽掛在細細拉扯。男人嘆了口氣,從橋上朝溪水丟出將熄的煙與將散的感情。薇羽追上前,用力地抱住他。
 「你可以走。」薇羽妥協了。「但是,愛情要留下。」
 「這不是愛情啊!」男人看著她,認真地說。
 「我愛你。這就是愛情。」薇羽的十指交扣,絲毫沒有鬆散的跡象。
 「你不懂。而且我也不懂,這樣曖昧的朦朧,有什麼值得珍惜?」男人扯下薇羽環抱著的手。
 「你才不懂。」薇羽緊貼在男人的背後,極力反駁。
 「羽,幸福是一種完美力量,維持愛情裡所有可能的一切。」男人慢慢說道,「可是我們給對方的不是幸福,只是安慰。我知道妳要什麼,妳也知道我要什麼,但這只有性,不是愛情。」
 「當然是愛情。是我的愛情。」
 「是妳的,不是我的。」男人的表情,與溪流上溫和柔軟的粼粼倒影,產生齟齬。突然,有船滑過橋下,湖水於是波動,那些橋上風景以及兩人的身影,全都碎裂開來。
 「我看到的美好,是你。你不能不懂。」薇羽的眼框,溫熱,濕潤。
 「我要結婚了,就這樣。」男人輕輕地說,但這句話卻重到微羽扛不住。
 接下來的幾分鐘,兩人都沒有說話。夜晚就這樣悄悄地,等在他們身邊,偷窺他們所有事情,然後小心紀錄。
 兩個人面對面,用一公尺的距離隔著無窮遠的愛情。
 「那走吧。」薇羽轉身。
 「嗯。」男人挑了眉,點點頭。
 銀色的audi TT開過羅斯福路,往北,然後轉向東區。從後面看去,可以發現他用一種睥睨的態度,留下犀利的銀色尾巴。
 午夜的天氣轉了調,這樣的突然,像隨身碟的歌曲一下從蕭邦跳布拉姆斯一樣。車窗上逐漸貼滿透明的線,不久,已經是一爿白茫茫的寒冷。
 雖然他們不講話,但是默契依然。車子開進薇羽的住所,那是東區一間單身公寓。
 這場雨,把台北淋成兩枚巨大的自私。
 凌晨的單身公寓,激情上演。薇羽和那男人,度過了最後一夜的痛快,盡情享受那股道德無法定義的歡愉。薇羽身上恣意流淌的汗水,從臉頰、頸肩、乳房,到臀部、大腿、腳踝。她的每一吋肌膚,都用一種不確定但微妙平衡的態度面對男人。男人怎麼想,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只明白,橫豎從今以後,她的愛情必須有另一種寄託。
 雷聲震天價響,彷彿催促雨水動作快點,深怕淹沒不了這城市。這場雨,就像他們兩的相遇與曖昧,都是某種季節裡才出現的偶然。
 第二天清晨,鳥兒很早就啼叫,也許是抱怨昨晚沒睡好。陽光擦拭掉昨天打翻的酒,還給大地健康清新。
 薇羽睜眼後,窗外那台audi TT已經離開;離開東區,也離開薇羽的生命。薇羽翻身下床,床上汗漬還隱約可見。裸著身站著,她怔怔地看著手機。潔白無瑕的皮膚,接住她為這男人掉下的最後一滴淚。擦去眼淚,她於是用嫻熟的手法,一種不以為然的態度,度過自己。
 薇羽走向浴室。她邊沖澡,邊細數著為男人拔下羽毛所留下的傷口,哪些已然結痂?哪些還在淌血?
 「沒關係,我愛你就好。」薇羽想起床上的纏綿,怔忡,然後滿足的笑了。在她的世界,她看到自己的愛情。雖然不是完整的愛情結構,也沒有傳統思想的保護,但她無悔。
 洗完澡,她打手機給男朋友,告訴他,她好想他。
 半小時後,她男友出現在樓下,開著Lexus要接她上班。那是個憨厚可靠的男人,也是讓薇羽受寵感動的男人。
 「妳昨天手機沒電嗎?」男人問道。
 「對呀!我剛剛才換電池。哎唷,昨天訪問不順,弄好久才下班啊,回到家就睡了。」
 「嗯,沒關係,我只是擔心妳。」男人露出信任的笑容。
 「呵,你最好了。」薇羽也天真地笑著。那種笑容,任哪個男人看了都不會懷疑的。
 從東區到內湖,只有短暫幾分鐘。快速道路被縫在台北城,詮釋著一條便捷省時的痕跡。太陽忙著收拾昨夜肆虐的雨水,一點一滴地,想把水氣蒸發回來。薇羽想著:乾了以後,便可當作那場雨,或者那段隱約的情,從沒發生過吧!
 「下班後?有什麼計劃?」男人開口。
 「嗯,看你囉!」
 「我們去看電影?」
 「好。」
 沒多久,車子到了公司門口,那門面氣派攝人;富麗堂皇的程度,連附近的貓都一付老氣橫秋的驕傲樣。
 「好啦,掰掰!」男人豪邁地說著。
 「嗯,掰~」薇羽燦爛的笑容,跟她外表一樣甜美。
 微風吹著,像是某首動人音樂的伴奏。當然,薇羽就是那音樂的主旋律。娉婷俏麗的模樣,像是完全記不得昨夜似的。
 電梯吃掉了十多秒,吐出十五樓高的辦公室。薇羽經過長廊,建築物的銅臭與寒氣依舊。回到辦公室,分針與時針便開始夾擠時光,但今天卻有些不同以往的發展。
 霎時,已經傍晚七點。
 一樣酒紅色的天空,薇羽從主管的辦公室走出來。她臉上紅潤的色澤,要不是被粉底藏了起來,恐怕會惹人閒話。
 「我又戀愛了。」薇羽默想著,原來身邊就有可取的素材,供她拼湊愛情。雖然對象已婚,年紀甚至比自己小,但薇羽不在意。
 薇羽拎著包包,輕快地收拾辦公桌上雜物,迅速離開辦公室。關手機。
 那天晚上,她與年輕主管在汽車旅館度過,繼續了辦公室的曖昧。而且更深入。那一夜,兩人把愛情睡成一場彼此夢寐以求的刺激與滿足。而同一晚,薇羽的男友擔心著失聯的情人;年輕主管的老婆接到先生要加班的消息,睡前還祈禱先生加班別累壞身體。
 凌晨,年輕主管送薇羽回去。回到家的薇羽,先是放下包包,脫去外衣,然後馬上開機,並打給男友。接下來不再贅述,總之,薇羽又輕易地把愛情放回男友身上,一點對主管的餘味都沒有殘留。
 後來,男人來了。話語在兩人之間遞送,內容並不陌生;總是那些淡淡檸檬香的委屈,以及一點點粉紅色的原諒。一直到將近中午的六個小時裡,他們什麼都沒做。其實,與男友相聚的夜,總是這樣。
 薇羽安穩地躺著,白皙臉龐還掛著微笑,想必她對愛情各方面都高枕無憂吧。男人也笑著,他慶幸薇羽的安全。一夜睡不好,現在找到人了,他終於可以放心地攤在客廳沙發上,睡著。
 可以想見,之後的日子,薇羽依然快樂地構築自己的愛情。或許,也就永遠這麼快樂下去了吧。
 在愛情世界,如同薇羽一樣快樂的女孩不多。她被深深疼愛,也深深愛人;只是薇羽的愛情,並不針對同一人。像印象主義,她遊走在曖昧不定之間,定義自己的主題,享受任何能夠取悅自己的快感。真實的愛情界線對她並不重要,她的愛情從來不知道何時開始?何時結束?或說,她根本不知道什麼是開始?什麼是結束?反正,只是一種現象的表現罷了。
 薇羽的愛情結構,諸如愛、性、責任、權利等等,也如同印象樂派一般,沒有特定的架構,只要求達到效果。她描繪的愛情風景,在旁人眼裡是背離傳統的,但卻不可否認,她看見了另一種美。
 對了,講到這裡都忘了問,你們認識薇羽這個人嗎?
 我曾經認識一個。一輩子都讓我難以忘懷的一個。

(收錄於交通大學網路教學平台 印象派及其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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